中国美术学院院长许江第三届哲匠奖致辞——追思四十华年

刚刚过去的2018年实在是一个追怀无尽的年头。它既是中国改革开放第四十个年头，又是我们的母校建校九十周年纪念。国族、家族，某种命运的大节点交叠在一起，深刻地塑造着这个特殊年头的历史感，也铸炼着我们的殷切而浓烈的历史情怀。

许江油画作品《车间》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往圣诗人有托而咏，如是追思华年。对我们而言，改革开放四十年可能是比校庆九十年更具有铭心刻骨的记忆，因为这四十年正是我们走进校门至今的年头，正是我们的生命得以挽救、美院的事业得以重振的年头。我们每个人生命的四十年都受着改革开放的深刻洗礼和塑造。银河飞渡，事往情深，不思量，自难忘。四十年，无需相待而自成追忆。在这样的日子里，在这样的涵着生命之乐与礼的时刻，获得哲匠奖，收到荣退证书，都是特别值得纪念的事情，在这里我代表学校向各位老师们致以深深的敬意。

许江油画作品《世纪之弈－机器之网》

四十年前的美院，今日回想，只若童话。闲阶荒凉，疏林冷月。没有电话，却有歌声；没有电视，却有星光。此刻，我们脚下的这个会场，当年是什么地方呢？我想，它靠南边的一半应该是当年的附中楼。说是附中楼，四十年前我们进校时，并无附中，此楼被外单位占着。后来慢慢归还学校。同时归还的还有陈列馆。它归还后的镌入我们记忆的最早的展览，就是我们每一次叙说改革开放、话说从头的那个「外国美术图书展」。它以图书展示的特殊方式，闯入那时平静的校园，闯入美院的改革初年的历史，闯入我们一代青年躁动的激情青春。陈列馆像一位无名的歌者，一再地点亮学院的实验浪潮，激发持续而蓼阔的青春叛逆，与美院历史久远的革命精神联系在一起，让艺术的展示成为一份特殊的亮相，成为召唤一个时代的远歌。

许江油画作品《红云》

今天，我们的美院不仅有相当规模的美术馆，而且有珍贵欧洲现代设计收藏谱系的中国国际设计博物馆，有依山而筑的民艺馆，它们与潘天寿纪念馆一道构成中国高校不多见的艺术博物馆群落，这个群落既是学院的有品质的人文景观高地，他们所内涵的国际视野与本土关怀的双轮驱动也直接地成为我院教学的内生动力机制。四十年，流光荏苒，沧海桑田，当时只道寻常，回望触目愀心。正如先辈有言：历史以「人」为喻，「事者其骨、文者其肤、义者其精神。」让我们在这样的渴望追怀的日子，接受历史的邀约，遥溯四十年其事其文，追索四十载岁月的精神要义。

进入新世纪以来，每当追溯改革开放的往跡，我们每一次都感受到中国美院源自基层、源自民间的某种实验性和革命性的精神症候。八五新潮，各种前卫力量，从刚才提到的附中楼的僻远角落里，从荒弃已久的民国筑造的空间里展露它的生动触角。这些叛逆的神话，像一则则前卫的寓言，述说着美院历史深处的先锋精神和品质，那种自我培育、自我组织的力量正是这种先锋品质的核心特点。如果我们今天有空去读一读1985年耿建翌他们所写的毕业论文，读一读更早的黄永砯所写的追问美术名义的「天书」，读一读1986年5月清晨的「池社宣言」，我们仍然可以感到某种罕见的生命的追问与真诚。正是这种追问与真诚构成了我们今天不断反省着的「人民的力量」。这种「人民的力量」就着床在学院的肌体里，着床在自我拯救、自我更新的深腹内，每当教学深耕的季节，就会萌生推动艺术变革和前进的动力。

从1984年学院中青年创作领导小组对学院「学术民主」、「兼容并蓄」的全面推进，到1988年「新学院派」的从美术本体论中重启发展契机、重建中国学院新艺术精神；从1990年4月德国大型录像艺术展映揭开的当代影像艺术在中国高校的第一次映示，到1996年9月在美院画廊展出的《现象录像》中国第一个影像艺术展，再到2001年6月新媒体艺术研究中心成立，中国体制内最早的新媒体艺术研究机构面世；直至2004年9月「影响生存：第五届上海双年展」开展；从1992年我院青年艺术家自主策划的中国青年雕塑邀请展，到新世纪初象山新建的公共艺术教学实验，再到2008年中国第一个公共艺术学院在象山诞生；从世纪之交的东方丝国的人文服装实验引领，到新世纪以来传统活化的时尚品质，中国艺术的众多「先声」事件，无不与我们的学院的自发力量密切相关。1月8日开幕的「铸金炼课——研究生核心课程十五案展」也让我们深切感受到这一点。底层的力量以一种变革的自觉，让实验的艺术在学院破茧而出，又以教学学术的方式推动学院新的自我组织，不断以实验的新形态集结，由此持续地构筑起实验性与经典性互为砥砺的创新格局。

思想的启蒙是改革开放四十年历史的又一重要的精神推动力量。漫漫四十年，我们学校自我的思想启蒙可分成三个重要阶段。

第一阶段是上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范景中、曹意强等以《新美术》与《美术译丛》为中心，聚焦艺术与人文的交汇，辨析艺术史观，自发提出在中国建立「作为人文学科的艺术史」学科。通过影响极广的一系列学术经典的翻译，这群在书斋中默默耕耘的学者为中国艺术界输送了大量国际艺术和艺术批评的新观念，学院经受了一次次艺术思潮的洗礼，一方面持续提升实验性艺术探索，另一方面加强理论研究的深度思考，对我国的艺术人文教育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第二阶段是发端于上世纪90年代初的具象表现绘画思考。它的主要观点由司徒立先生所倡导。具表绘画思考一边展开与中国现代哲学和现象学研究的跨界对话，另一边建立与巴黎画派的艺术实践的深层交流，以现象学为基本的思想方法来揭示艺术的显现方式，解密现代艺术的层层危机。具象表现绘画研究突破西方欧美当代艺术对中国的模式引领，表现出一种对思想和艺术的独树一帜的坚定信念。它的独特的哲学与艺术的思想对话，受到学界的关注，成为这一国际的跨界研究领域的重要窗口。同时，具表绘画的强调绘画显现的层层叠进的方法研究，强调中国传统精神的根源性活化，以「真理」思考的方式，重构「绘画的辞典体系」，开创绘画实践类理论研究博士培养的重要平台，直接影响了一批国美艺者的艺术创造。它的理论和创作成果都是对「媒体时代绘画何为」的世界性课题的积极回应。

第三阶段是新世纪以来，随着新校园的历史性建造，随着国际视野与本土关怀的双轮驱动，随着以东方学为核心的视觉艺术人文学科群的建构使命所绵密而宏阔地铺陈开来的。它们的精神标志延绵拓展，从象山建筑群落所厚植的「大学望境」的山水理想，其山水化的心灵模式指向中国人自主自发的世界建构，到「行健、居敬、会通、履远」的校训内涵，其居行合一、通远塑人的人文要诣构成国美谱系的精神标识；从《中华竹韵》所代表的的集史学、文学、诗学的融通研究来重新塑造中华美学和艺术学的人文使命，其广袤的知识视野、田间考察、诗意想象日益构造着一个人文学科的知识密度，到杭州中国画双年展独特而明晰的策展思路，这一思路涉入写意、长卷、册页、中堂、屏风的中国绘画的物质性和精神性的原生环境，来重建中国绘画的人文担当与创造；从国美的「山水宣言」所集中演绎的新媒体、跨媒体的山水世界和「世纪提案」所邀约的全球思想者关于艺术的未来提案，这些世界、提案回返可感可视的「前历史」来铸炼艺术教育的核心现场和精神旗帜，到中国智造大奖、西湖记录片大会以及东方设计学的一系列重要平台，它所依持的人文智性、生活智慧、科艺智能、产业智库的理念不懈地建树着国美无疆的精神理想。所有这些理想和实践的意涵，都铸炼着多年来我们共同奋斗的拼搏，又不断地把我们带向新的思想的境界，并以前所未有的充盈，在那里实现持续的自我启蒙，实现中国艺术的充实的自主建构。

哲匠，正是新世纪以来我们学院高树的一面旗帜。哲代表思，匠代表作，哲匠代表着一种神。面对万物，他具有一种特殊的关怀与充盈，在心手的持久修炼中厚植某一技艺的精微，进而铸造着人类智性的沧桑与风神。在中国美院这个精神共同体中，这种「神」标志着东方艺术的深刻智性方式，代表着心手相应、技近乎道的艺术观，涵括着从民学思想中、从中国乡土的生活世界中、从切身的劳作和上手的技艺中缓慢生长、常试常新的生命感受力和创造力。哲匠奖的评选已经第三个年头，获奖者用他们的事迹、他们的无私奉献、他们的动人风神，树立了国美哲匠的高度。今天的评选增加了青年哲匠和哲匠金课两项内容，青年哲匠是对青年教师的奖励，哲匠金课则是对学院优秀课程的提升。哲匠还在渐渐地铸炼着一种国美特色的礼仪。在这个礼仪中，所有的参与者都沉浸在共同的价值体认中，同时每一个获奖者又以各自的故事述说彼此的相敬与相异。《礼记》有言：乐者为同，礼者为异，同者相亲，异者相敬。哲匠之奖不在人，而在人的精神。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有幸拿到这个奖励。我们学院人文荟萃，优秀的艺者、师者颇多，他们为艺术献出毕生的追求；他们为育人孜孜不倦；他们是完全有资格获得这个奖励。我们在心里以相亲相敬的诚挚，将「哲匠」的称号献给他们，献给美院历史上无名的哲匠风神。

从今年开始，我们还要向本年退休的教师们颁发荣休证书。他们都是与改革开放共同成长，他们都为学院的发展贡献青春和力量。本文的开头我引用李商隐的《锦瑟》，以此带出追思四十年华的情怀。那首诗最后两句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学院九十年历史是追忆；改革开放四十年岁月也是追忆；但有多少追忆在当时就已然清晰，而不坠入惆怅之思的呢？今天的日子，此情此景，希望我们无须惘然，不必感伤，而持续地以相亲相敬之心，思华年，寄未来，走向人生的新时期。在改革开放五十年、六十年纪念之时，我们再一道来钟期相遇、追怀今日！

哲为思，匠为作，哲匠为神为礼为旗帜，

金是同，课是异，金课是路是风是标杆。

让我们再一次向获得哲匠奖、获颁荣退证书的老师们致以深深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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